律师介绍

杨周律师,江苏连众律师事务所主任,全国法律援助工作先进个人,连云港市优秀律师,毕业于南京大学法律系,具有法律本科、会计专科学历,熟悉经济,精通法律,擅长公司法律事务。从业以来,能够严格遵守律师职业道德,恪尽职守,坚持诚信为本、专业取胜的执业理念,杨周律师先后为连云港电视台、连云港市邮政管理局、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,云峰矿业(连云港)有限公司、连云港盐业公司、连云港天地经纬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等数十…[详细介绍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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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恋(连载二)

发布日期:2013-07-17 10:37:48 阅读次数:1303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生死恋(连载二)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作者:杜家迁   连云港律师

时间在等待的漫长与狂欢的急促中静静的流淌,转眼间要过春节了。

那个夜晚,我又去了她的店里。

其时,其他女人正在“上钟”,她一个人,坐在椅子上,抽着烟,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。静静地,一动也不动,如同一尊静穆的雕像。烟已燃至烟蒂,拖着长长的烟灰。发现我来了,她微微动了一下。烟灰落地,被挤进来的风吹过,四处飘散。房间里依稀传来女人伪装高潮的呻吟声。“今天没法陪你了,你找别人吧。”虽是淡淡地语气,却不无伤感。我问为什么,她说不方便。我没理解,又追问了一句,她说“大姨妈”来了。我那时很愚,以为她真的来了亲戚,也就没再言语。

我与她天南海北不着边际地侃了一会儿。她问我做什么的,我说以前一直在学习,认识她之后就又找了家饭店洗盘子。她问为什么,我轻描淡写地说父母给的钱不够,而我又做不到不来看她。她微微笑了笑,又问我学什么专业。我说好多,现在在学法律,准备考律师。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,问我离婚怎么离,我学究气地跟她讲了一通,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。我问怎么,你结过婚了?问的时候一股莫名的紧张。她说帮朋友问问,我才释然。我又问她过年了是否要回家,她说家人都不在家,不打算回去。我说过年一个人该多孤单啊,我来陪你。她说你有你该陪的人。说完,眼神又空洞起来。长叹一口气,悠悠的,似要言语。一股说不清的清冷落寞。

忽的,她蹲下身,抱着小腹,满脸的痛苦。不一会儿,额头上便渗出了汗珠,脸色也比以前显得苍白。我被吓住了,连问她怎么了,她说“大姨妈”来了就这样。我还是没理解。她看了出来,说哎呀,女人总有的每月那几天。我恍然大悟,讪讪地说道,本来还准备待会请你跟大姨妈一同吃饭的呢。她噗嗤地笑了一声。笑完后,脸色却显得更加痛苦了,冲向卫生间,不住地干呕着。

出来后,她紧紧的裹着衣服,身体瑟瑟地抖着。我说你等我回来,然后就出去了。一个小时左右,我回来了,并带回一大包的药。我说我也不知道哪个好,医生说好我就买了。递给了她,并帮她倒了杯温水。又说我刚刚去网吧查了一下痛经的生理疗法,如果不介意今晚你去我那,让你感受一下我的神医妙手。或许是人脆弱的时候易被感动,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潮意,笑道:“解个内衣都嫌机关重重,还神医妙手!”然而,却仍是答应了我。

到了我的住处,她发现我的床的半边堆满了书。古代的、现代的、国内的,国外的,新闻的,法律的,还有唐诗宋词,还有美容美发,还有摄影,还有花草养殖……她问你都看了?我说还有一些没看。她说看这些书你都怎么安排时间?我说以前时间好安排,现在有点难了。她问是因为找了工作的原因?我没回答,调侃地岔开了话题。她又浏览了一下我的房间,那是一间十平方左右的小阁楼,里面摆了一张板床,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。桌子上也摆满了书。地上放了个电饭煲,电饭煲里还有中午吃剩的“蛋炒饭”。床上的被子似是经年未换,灰不溜秋的。她问平时你就这么生活的?我讪讪的笑笑,没有言语。

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甜蜜的一晚,没有疾风骤雨的性愛,只有静静的耳鬓厮磨。我自她背后温柔地搂着她,不停地搓动着双手,待双手发烫后置于她的小腹处,为她推宫活血。隔段时间便为她轻轻揉捏脚踝两侧凹陷处。她身体冰凉,虚汗淋漓,我就以被子紧紧地裹着她。不时为她冲换红糖茶。整个夜晚,我折腾得够呛。渐渐的,她安静的睡去了,我也在浓情蜜意中进入了梦乡。

那晚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中,我们成了夫妻,一群小孩围着我们叫爸爸妈妈。门口有条小河,河水清冽,游鱼清晰可见。河两岸长满了奇花异木。不时传来一阵鸡鸣狗吠。我们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一派祥和安宁的田园景象。醒来后,我看了看她,她仍安静地睡着,嘴角还有一丝笑意。回想梦中的情形,我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真荒诞,我孩子的母亲怎会是个妓女?”想到这,我的心中又油然而生一股巨大的酸楚,久久不能平息。

我抽了支烟,舒缓了一下情绪。轻轻地起床,出门买菜,蹑手蹑脚为她做我拿手的咸米粥。不一会儿,一阵饭香味弥漫了局促的房间。我回头看了看她,准备喊她吃饭,却发现她已醒多时,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我。一缕轻柔的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欢快地舞动着。四目相对,整个房间霎时间洋溢着暖暖的幸福的气息。“起床吧,尝尝我的手艺。”“你帮我穿衣服我就起。”她撒娇地说。“我只习惯帮女人解衣服,不习惯帮女人穿衣服。”我玩笑道。“死鬼,叫你破坏这么好的气氛!”她砸来一个枕头,不悦地嚷了句。我傻傻地笑了笑:“我求之不得呢。只怕万一哪天我习惯了,天天早晨嚷着要帮你穿衣服呢。而你却不在。”她脉脉地看着我,格格地笑道:“你真心想穿的话,我就天天让你穿。”

哪怕笑得再欢快,我总能从她眼神中看出一丝凄楚,就如同此刻。我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原因,还是她的原因。

吃饭时,我不无吹嘘地问她“很有大厨风范吧?味道怎样?”“甜的,好甜好甜啊!”她调皮地回答。

饭后,她给了我一个长长的甜甜的吻,紧紧地搂着我,久久不愿松开。忽的,她说她要去店里,我胸口霎时一阵剧烈的绞痛,很有被她明目张胆地戴了绿帽子的感觉,然而,更多的是无奈和乏力。我的身体瑟瑟颤抖起来。“我又能怎样?她只是一个妓女,而我,也只是一个嫖客而已。我又什么都没有,无以包养她。这是她的自由,也是她的生活,甚而,是她的生存!她没说过爱我,我也不能跟她言爱!哦,爱,对她的爱,又何尝不是我所恐惧的?玩玩的时候,不用考虑各自的身份。感情也只是夹杂其中的调味品而已。爱,不可自拔不能自已的爱,如何可以?!”我僵硬的面容上硬生生地挤出一丝扭曲的浅笑:“如果愿意,过年这几天,我陪你!”“我如何不愿意?可你,你有你该陪的人!不用把过多的精力放我身上,不值得!”她惆怅地说,脸色也比之前更加苍白了。

我躺在床上,两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,一连抽了半包烟。

大年三十,临近傍晚时分,我回到了家。其时,家家都已贴上了春联。孩童们追逐打闹、欢声笑语。不时恶作剧,在大人脚边放一“定时炸弹”,砰地一声“巨响”,大人一惊,刚准备训斥,孩童却已大笑着跑开。年龄稍大一些的,燃一堆旺旺的柴火,围在四周,烤猪肉、牛肉、鸡肉、红薯、芋头。边咀嚼边聊过去一年的状况,新一年的规划。火光照得人喜气洋洋,红光满面。年长的也不时过来凑凑热闹、开开玩笑,说说新年祝贺的话。一旁,两小童相互对峙,愤怒的眼神似可秒杀众生,一副不共戴天,深仇大恨,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模样,而起因却仅是一人抢了另一人的儿童鞭炮,玩的时候却没带上他。

年味虽不像年幼时那么浓厚,却仍不失热闹。我躺在床上,拿出手机,给她发信息。手机是下午她送给我的。她说过年将有好几天时间,可能见不了面。如果想她了,就给她发信息。我总觉得还没到收她贵重礼物的地步,露出准备拒绝的神情。她涩涩地笑了笑:“傻瓜,这几天,没你的消息,我将怎么过!”

这几天,没她的消息,我又将怎么过?想到这,我也就不再拒绝了。

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聊着。我问她在干嘛,她说在看春晚,我问今年春晚如何,她说很热闹,可越热闹她越觉得孤单凄凉。

这又何尝不是我的感受?

伴随着春晚主持人播报新年倒计时的声音,鞭炮声四起,连绵不绝。霎时间狂欢的节日气氛来临了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与周围热闹的环境便格格不入。也或许这就是我的基因:越是狂欢的环境,我就越觉得孤独凄凉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这种感觉也愈加强烈。当后来我经常出入酒吧等场合时,有一段时间,当周围的人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,震耳欲聋的音乐中,疯狂的扭动着腰肢时,我时常有种妖孽横行,狂魔乱舞,一派末日气象的幻觉。在这幻觉中,我不能自已的抑郁、烦躁、孤独、彻底的空虚与乏力,内心躁动不安,想爆发,想嚎叫,想炸了整个世界。有那么一会儿,我也真切地尝到了狂欢的乐趣,整日沉溺其中:我狂乱地挥舞着,狂乱的吼叫着,狂乱地豪饮着,与狂乱的女人发生着狂乱的关系。然而,忧伤如洪水,暗流涌动,蓄势待发,不经意间就决了堤,在我的灵魂深处翻江倒海,滔滔不绝。我悲从中来,不能自已,痛哭流涕。一时间天昏地暗,大雨滂沱。回头想想,却不知因何而快乐,因何而忧伤。

她说她很冷,很想我,很想我在这大年三十,狂欢的夜晚搂着她,与她狂热的缠绵,或者哪怕什么也不做,只是静静地搂着。

我说我也是。真想立马就飞到她身边,一刻都不等。虽然才分开半天,然而,这半天却过得如此漫长。

紧接着,我又给她发了一条:“你不会爱上我了吧?”为了减淡问题的强度,在信息的后面还附上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。然而,尽管这样,发完之后我就后悔了——感情与性,没捅破之前,可以分开,可以潇洒的过。一旦捅破,就合为一体了。我承认这么想我很自私,甚而对她很残酷。然而,我虽不敢跟她言爱,却也万万离不开她了。

等了约莫半支烟功夫,她回了一条:“如果万一真爱上你了呢?”

我一阵狂喜,转而又一阵慌乱,不知该如何回复。编辑了数条短信,都是编完就改,就删,却没一条发送出去。过了约莫一支烟的功夫,她又来了一条信息:“呵呵,怎么可能?你只是一个嫖客而已!”

“嗯,呵呵。”我内心一阵难以抑制的苦涩,酸楚。此时此刻,我何尝不知道她的心?

我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虽没什么实质内容,然而,每收到她的信息,我心头就会一阵荡漾。凌晨两点多,我说有些困了,她回说再聊一会儿吧。凌晨四点多,我说有些困了,一同睡吧?她回说你休息吧,我睡不着。我就又陪她聊了一会儿。

第二天一觉睡至正午,打开手机,看到一条未读信息:“佳遗,我刚才朦朦胧胧中做了一个梦,梦到我们结婚了。你说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梦呢?懒猪,继续睡吧。”我看了看信息时间,早上六点半。

抽了一支烟,起床,刷牙、洗脸,例行公事似的各家拜年。到我爷爷奶奶家时,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声,我问怎么回事,奶奶说:“佳明夜里走了。”

我一阵悚然,佳明的形象在我脑海中亦渐渐清晰起来。

佳明是我的一个远房的弟弟。

记忆中,小时候,父母好像说过三件事不能做,其中有一件就是不能欺负佳明。因为佳明患了一种病,医生说他最长也就能活个十年八年的。当然,这是我长大之后才听说的。

查出这病之后没几天,佳明过了十岁生日。

小时候,我块头比较大,又跟电视上学了一身武艺,不管是赤手空拳,还是刀枪棍棒,同龄人没几个是我对手。我并没有听从父母的话,不欺负佳明——看得不爽的时候,总会上去弄他两下。

再大一些的时候,我就知道什么叫“一家子”了,渐渐地也就不再欺负佳明了。然而,别人的言语,却在我的心头筑起了一道墙,这道墙,在佳明每次走近我的时候,就自然地起作用,将我排斥在外了。佳明的心中,似乎也有一道墙,这道墙令他不自觉地远离我们。虽然,或许他是多么地渴望融入我们的圈子。

后来,我读了高中。印象中,好几年没见过佳明的面。

再后来,我又读了大学。读了一年之后,因种种原因,退学回连。在新浦租了个房子,报了自考。

这期间,我见过佳明几面。然而,每次都是路过打个招呼。我总会匆匆瞥佳明一眼。我甚至有点惧怕佳明脸上所呈现出的那种接近死亡的颜色。

听庄上人说,他又患了精神病,经常夜里操起钢管等物件,将他父母打得遍体鳞伤。

去年的某一天,佳明路过我家,看到我,兴奋得喊了句:“三哥,你上报纸啦!我看到了!电视上也看到了!小木庄终于出了个人才,还是我们姓木家的!”说着,犹犹豫豫地走进了我家。他脸色蜡黄,不见丝毫血色,眼神也很浑浊。

我们寒暄了两句。佳明看到我书架上的书,说他也想看书,学点东西。我说想看什么书就拿去看吧。他拿了本《海蒂性学报告》,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,向我道了声谢谢,走了。

看着他落寞的身影,我心里酸酸的。十年前,医生说他顶多再活十年,而明年,就整十年了。

自那之后,我时常想,佳明对自己的生命是否有预感?他是否已从别人的口中知悉了自己的状况?若果真如此,整天掰着指头算日子,切实的感觉到死亡就在明天后天,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况味?

“哎!苦啊!真是苦啊!死了的人腿一伸就去了,无知无觉,却把无尽的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!哎!苦啊!真是苦啊!”

“他们怎会不知道这个结果呢?他们知道!十年前医生就告诉他们了!但他们还是尽心养着他!为他四处奔波。穷困潦倒的他们跑遍了各大医院,得到的答复却都是一样的。他们也都知道会这样,但他们忍不住还是跑,各处寻医。寻医无果,他们又四处求神拜佛,请仙爹,求仙奶,为他消灾,说哪怕以他们自己为代价!”

“在他神经又犯了病,每天晚上胡闹、说鬼话、用钢筋把他们打得遍体是伤的时候,他们就痛苦地说‘真想自请无常死了算了!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!真是苦啊!可我们死了,他又怎么办!’现在,他去了。他们明知他要去,他们已经作了十年的心理准备,可是,他们的那哭啊!可真让人揪心!唉!唉!“

“先前,他毕竟还是活着的,他毕竟还在他们身边!他们的心毕竟还有个依托!现在,他腿一伸就去了,无知无觉,却把无尽的痛苦留给了他们!他们以后的日子将怎么过啊!哎!苦啊!真是苦啊!”

“要说佳明也是个不错的小孩。他十岁就得了这病,医生说即使条件再好,他也顶多只能再活十年!他今年二十岁,刚好就是十年!在这十年里,他忍受着病痛的折磨,又得了间歇性精神病。犯病的时候,他什么人都打,夜里醒来,常常操起东西把父母打得伤痕累累,清醒的时候,又懊恼,悔恨,极度地厌恶自己,手往坚硬的墙上狠命地捣,直到鲜血染红了墙面!”

“哎!哎!他们的日子将怎么过!哎!哎!”

爷爷奶奶嘶哑着声音轮换着说道。

“真是悲惨的一生,年纪轻轻就去了!有的只是痛苦!只是痛苦!——还没有得到过女人的爱情,还没有享受过性愛的滋味!人生的一切快乐都同他无缘!唉!唉!——死了就死了吧!即使再活一百年,以他的状况,也依旧得不到女人的爱情,也依旧享受不到性愛的滋味!人生的一切快乐依旧同他无缘!什么都得不到!有的只是痛苦!只是痛苦!唉!唉!死了就死了吧!” 我的心酸楚得厉害,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。

“人生何其短暂!二十与八十,又有多大区别?都是茫茫宇宙之沧海一粟罢了!再过几年,大概骨灰也融于泥土了吧!再过几年,大概在他人的记忆中亦已消逝了吧!哎,灰飞烟灭,无影无踪,就如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般!”

“宁可有地狱,哪怕忍受其间无数种惨绝的刑罚。抑或作个孤魂野鬼,终日游走在黯淡无光的境地中。如此,作为个体,毕竟还是存在的。可地狱又自何处求?哎,灰飞烟灭,无影无踪,就如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一般!”

“哎,这又何尝不是每一个生命的命运?”我的心,在这极度矛盾的境地里,忽然有种朦胧的顿悟的感觉。然而,这种“顿悟”不仅未减轻我对佳明之死的伤感,还令我油然而生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苍凉感。我恍若沉入一个不见丝毫光亮的泥潭,泥潭深不可测,四周无所依傍。就这么一直沉下去,沉下去……那一整天,我的灵魂被一股无休止的失重感纠缠着。

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,亲情的厚重,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。第一次思考了生存与死亡这个不知道被多少人已经思考过的问题。是的,类似的事情我遇过不止一次,在我几岁的时候就看过,然而,那时我还小,内心远没此时这么深的触动。

我不禁回忆起了庄子上的一个老母亲。

我记得我小的时侯,老人的二儿子得了癌症去世了。那时,老人已经六十好几了。老人哭昏了几次,醒来又是哭。地上湿了一大片。偶尔又嘻嘻哈哈地笑,指着身前的人说:“宽子,你来啦!宽子,你来啦!来,宽子,到妈跟前来!让妈好好地看看!乖!来啊!宽子,不要再走了!你走了,叫妈怎么过啊!宽子,不要再走了!宽子!……”之后,又是呼天抢地地哭。

那时,我什么也不懂,只觉得她的模样怪得好笑,并无丝毫的悲伤。后来,每年,我总能听到从坟地传来的她的令人窒息的哭号声,“宽子啊!宽子!”——每年!而我也渐渐地感觉到她哭声中的悲痛欲绝了。有一个黄昏,狂风呼啸,电闪雷鸣,大雨滂沱,我又听到了她的哭号声:“宽子啊!宽子!”在天气的作用下,愈加显得凄厉而断人肠!那时,我直觉得,狂风的呼啸,那是老天的悲鸣;滂沱的大雨,那是苍天的眼泪。

老人现在已经八十好几了,身体很糟糕,双目几近失明。然而,据听说,她依然每年都会踉跄地赶往他儿子的坟旁,呼天抢地地哭嚎。更可悲的是,几年前,老二的坟旁多了一座新坟,那是他大哥的。

我一整天胸中堵得慌。晚上回到家,找出尘封已久的日记本,沙沙地写道:

人生何其短暂!在过去的几百年,几千年,几万年,几亿年……无穷无尽的年代里,没有我们的存在;在将来的几百年,几千年,几万年,几亿年……无穷无尽的年代里,也没有我们的存在。我们所占有的光阴与纵横无极的宇宙比起来,又何止是沧海一粟般的渺小呵!如此短暂的人生,再不观照自己的灵魂,遵循自己的内心,却哀乐由人,行动由人,想别人之所想,求别人之所求,终其一生,没几刻是为了自己的心灵、性情而付出,这该是何等的蠢笨!

写着写着,我想到了郁芳,驻笔,思考了一下,叹道:“我何尝不也在如此蠢笨的过着自己的日子?”

初二一大早,我到了她家。接下来的几天,除了吃饭,睡觉,就是做愛。睡前做,醒来后做,半梦半醒之间仍在做。激情之后,我仍留在她的体内,有时伏在她身上就睡了。有时两人面对面,紧紧地侧搂着,久久不愿分开。偶尔我觉得呼吸不畅,轻轻地挪动身子,已经睡了的她又一把将我抱住。我们整日不出门,偶尔吃点饭。我们以身体交流,一切言语都变得多余。我们换着不同的地方,变着不同的姿势。我们大汗淋漓,腰酸背痛,浑身布满抓痕齿印。我们狂暴地嚎叫着,在欲望的波涛里乘风破浪。我们一次又一次——一次又一次地跃上性愛的巅峰。

性愛成了我们感情的催化剂,令我对她的爱愈加醇厚,愈加欲罢不能。然而,头一分钟性愛的愉悦令我倍感幸福,后一分钟撕心裂肺的痛又郁积胸中。我头昏脑胀。朦朦胧胧中,我时常听到我灵魂深处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,如同千百个亡灵操着不同的语言在争吵,在哭泣,在控诉……一片嘈杂,一片混乱!那声音如此虚无缥缈,却又如此真切,如此深入骨髓,如同附骨之蛆,任我如何驱赶,却总驱之不去。我焦灼、烦躁、抑郁,似有一股火要将我焚化。我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脏,钻入自己的灵魂,大吼一声:“安静点!都他妈的安静点!”我恨不得炸了整个世界,让一切的一切——连同我自己,都灰飞烟灭。

房间整日音响轰轰,掩饰女人不时的“哀嚎”。我描述不出她的“哀嚎”声——撕心裂肺,歇斯底里,如鬼哭,如狼嚎。时而绵长,时而急促。似是极乐,又似极悲。我分析不清那是大喜之后的大悲,还是大悲之后的大喜。那声音与窗外飘来的哀乐声相融,化作毒雾,弥漫房间内,穿梭脑髓中。又如千万条蛆虫,来回蠕动,胶附于我的每一根神经。恍惚中我被前所未有的末日感充斥。我好似嗅到了腐败的尸体混合着泪水的味道。我甚而隐约看到两具白骨,紧紧相拥,屹立天地,任凭寒风凛冽,任凭骄阳似火。阴森森的眼洞相互凝视,“沙沙”的“嗓音”低声吟唱。一晃千年。千年之后,白骨风化,委顿于地,化作泥土,仅剩两颗头颅。然而,阴森森的眼洞仍相互凝视,“沙沙”的“嗓音”仍低声吟唱。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
我极度虚脱,久久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,如同一具即将腐败的尸体。她轻轻地搂着我,无声无息。我宁愿就这样安静地地老天荒,或在性愛的高潮中双双羽化。远离社会,无所畏惧,抛弃父母的期待,师长的教诲,也不管那功业、梦想,名声。

过了春节离四月份的考试就近了。她让我辞了工作,专心学习。如果想去看她就去,也不用担心经济,可先欠着。怕我尊严受损,她又玩笑地加了句,算利息的,别指望哪天发达了不认账。否则我哪怕告到,那什么的?——天安门!她说这话时的表情,令我忍俊不禁。

她也会隔三差五地来看我,帮我整理整理房间,洗洗衣服。也会为我改善改善伙食。我不喜欢吃肉,她常常强迫我吃下去,那也是有理由的——你这么瘦,磕碰着,一点快感都没有。同样的一件事,一个人快乐,如何比得上两个人共同快乐?

我每周看六天书,周末陪她。或逛街,或登山,或找个安静的地方,天南海北地侃着。外人看来,我们的所聊或许很沉闷乏味,然而,恋爱中的男女,哪怕就是静静地坐着,甚而静静地想着,何尝不也是心旌摇荡,欢畅愉快的?

严打的时候,她们店里那些女人也会出来狂欢。她们会找些偏僻的地方,燃一堆篝火,烤些鸡鸭鹅,不干不净地吃着,叽叽喳喳地聊着。有时几个女人也会相约到酒吧,狂饮着,喝得烂醉如泥。有的醉了回家,有的索性开个房间,豪爽地找几个“鸭子”,继续狂欢。

她们也会去KTV,尽情地欢唱。我虽然五音不全,但她总喜欢拉着我对唱情歌。她的声音很好听,很深情。唱完后,几个女人总会大声起哄,狂喊着亲一个!喝个交杯酒!现在就拜堂!有时,她们索性就扮演起父母来,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!这儿,高堂在这儿!看得出来,她很享受那一刻。

只有一个女人,几乎从来不参加喧闹的聚会。一有时间,她就静静地坐在电脑旁,与她老公聊天。他们你侬我侬,看来感情很好。她的悲惨的身世和悲惨的结局,令我至今想起来都不免唏嘘。她的故事非三言两语所能叙述,以后有时间我专门跟你讲。

我们每周也仍然有酣畅淋漓的性愛。我们的性愛是那么地激情澎湃。不知是不是如同性学专家说的那样,灵肉一体的性愛快感更强烈。因性愛的快感不仅仅是身体的。我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糜烂的生活,经历过各式各样的女人。然而,我却总找不到与她在一起时的那种灵肉一体、酣畅淋漓。

我学习依旧很用功,平均每天读书达到十三个小时。我学的东西很庞杂,考试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。如此拼命,自然有我本身的宏大抱负,可更多的,或许是我母亲的殷切期盼。我还记得我退学手续办好之后,给我母亲打电话的情景。当时,母亲只是说了句,三子,你考虑好了么?我说考虑好了。母亲沉默了一会儿,平淡地说那好吧。我听出了她平淡的语调背后不平淡的感情。回到家后,我说要到新浦租个房子学习,安静。父亲说既然是自学,在哪都一样。母亲立马急了,说道:“哪怕有一点点的好处!”

多年后,回想起我与我母亲的关系,我得出一个谬论,就是相比较城市的母子感情,农村的母子感情更加浓厚。有一段时间,我颓废自弃悲观厌世甚而想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,心里面唯一放不下的,就是我母亲。而在我看淡一切尘世所追求的东西后,却还仍积极努力,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动力,就是我想看到我母亲因为我而发出的骄傲的微笑——为自己的儿子而骄傲,就如同我小时候考了一百分时她所发出的微笑一样。

母亲,在我心中,就是天,不管我是否已经长大。天这个字,用在这里,有点俗,有点酸,却一点也没过。

接着,佳遗向我娓娓地讲述了他的母亲。讲述时,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,语调不疾不徐。我确信,那一刻,他的内心,是真的安静平和的。

我的母亲,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,若说她与其他农村妇女还有什么不一样的话,那就是她对我兄妹三人成才的渴望。至于她如何渴望我兄妹三人成才这一点,我暂时不讲,我就讲讲那些让我记忆深刻的场景吧。这或许与你要听的故事无关,但反正时间也充足,我就继续唠叨下去了。

我家一直很穷。

多少年后,我仍记得一个夕阳如金的下午,太阳直射着我家的泥房子,母亲面带微笑,对着尚且懵懂无知的我,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三子,还有二百快钱,咱家的账就全还完了。”

这一还,还了二十年,直还到我毕业!

这是我母亲留入我记忆的第二个印象。

第一个印象是一个深夜,我睁开惺忪的睡眼,看母亲在煤油灯下捺鞋底。母亲视力不太好,几乎将头凑到了鞋底上。我说天都快亮了,怎么还不睡。她淡淡地说一句还早着呢,你先睡吧。

或许的确还早吧,小孩子总觉得一觉醒来天就会亮的。

于是,我撒了一会儿娇,就继续睡了。

不知是因为蚊子多还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,那个夜晚,我醒了好几次。惺忪睡眼中,我总看到母亲在黯淡的灯光下,将脸凑到鞋底上,穿针引线的背影。

按道理,那时我家就一个泥土房,记忆中应该还有我的父亲、哥哥、姐姐,可多少年过去了,对于那晚的记忆,我却总搜不到他们的影子。

或许是因为那时我父亲在矿上,哥哥、姐姐因我患了肝炎,去别人家住了吧。

还有一个印象,但是久远到我真的不知道是否还能算是“印象”了。

一个暗黄的下午,我不停地缠着我的母亲。母亲将我抱入怀里,喂我吮吸。可能是辣椒水麻辣的原因,我哭闹着让母亲去洗洗。母亲转头对身边的人说:“看来我家三子也不傻。”

我一直到五岁才断奶。

很多年后,我再回忆这一片段,都不知道这是我回忆出的还是想象出的。

我父亲年把才回家一次。我对我父亲的第一个印象是一个深夜,父母吵架,我一时气愤,上去抓破了父亲的脸。

这几个印象都很朦胧,甚至有时我都不觉得那是真实发生的。然而,却都朦胧地刻在了我的心里,伴随着我成长。说不定也会伴我老去吧。

读小学的时候,我家的经济状况并未改善。我常常因拖欠学费被老师罚站,被老师罚站可是件很丢人的事情,于是,每当我回家对母亲哭闹的时候,母亲就会到我老师家,“建议”再缓两天。

小学有两件事,是我记忆深刻的。也没什么特殊意义,可就记住了,而且难以忘却。

有次我哥哥去厕所忘记带纸,可又偏偏带了我的新书。于是,我新书的第二页就丢了。书其实是无所谓的,常常一学期没结束,就变成了纸牌。关键我哥哥撕的是新书。我哭着嚷着让我母亲教训哥哥。她训斥了我哥哥,哥哥笑着跑开,她说:“三子,乖,没事,妈去帮你洗好。”

小时我很笨,幼儿园时同学玩球我总抢不到,只有等到快下课时老师跟其他同学讲:“你们都玩这么久了,给佳遗同学也玩一下。”我才能有机会。说这事是为了引申出下面这段。

一个大雪纷飞的中午,放学,同学们玩了一会儿雪球。我却怎么滚也滚不起来。于是,我就只能玩其他同学玩完后遗留下来的。雪球越滚越大,加之路滑,行走极其缓慢。一个小时后,我仍在学校与家的中途。我又冷又饿,可又不忍舍弃。

于是,我想尽办法将雪球缩小,抱在怀里,向家的方向蹒跚着。走着走着,远远看到母亲的身影在大雪弥漫中渐渐清晰。母亲好像也没怎么生气,只是轻微地训斥了我两句,便帮我抱着雪球回家了。

回家后,自然少不了兄弟姐妹的一番取笑,可我一点也不觉得,继续拨弄我的雪球。

相比我的哥哥、姐姐,我得到了母亲更多的宠爱。很多时候父母的偏爱是潜意识的,连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。然而,我母亲却切实地意识到她对我的偏爱,而这种偏爱亦未止步于我幼时。

母亲是个基督徒,基督教有种仪式叫“认罪悔改”,大体意思就是对着“全能而又无所不在”的上帝,“清空”自己的罪孽,死后可以“干干净净”地进入天国。

前几年,听姑姑讲,有次母亲“认罪悔改”时说过这样一句话:“主啊,我一直颠沛潦倒,是不是因为我比较偏爱三子的原因?”

母亲对我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,而我,对我母亲,也更是多了一份依赖。即便我现在已近而立之年,母亲,在我心中,却依然是天,是港湾,是我落魄时心灵的依托!

好了,又扯远了。还是继续我与郁芳的故事吧。

三月份的时候,我们遭遇了一件尴尬事——在太平洋宾馆开房的时候,居然遭遇了警察抓嫖。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促成了我与她的正式同居。

那天,她发信息给我,说她心情不好,要我去她店里。我与她天上地下不着边际地瞎聊着,极力地逗她开心。哎,那种感觉真甜蜜。我还是详细地叙述一下那天的前前后后吧。

“干嘛无精打采的!”我一到她那里,她便揪着我的耳朵,进入里间。

“有点感冒。”

“说过多少次了,做坏事后要盖好被子,你总不听!”

“不是,早上去蔷薇河,扑开薄冰,冬泳了一番,上岸后发现衣服被几个小妇女藏了起来,我捂着只有我家小芳能看的地方与他们理论,她们就是不给,还振振有词地要我将手挪开,说要看看我的比她们家的比如何。我说我不能丝毫对不起小芳,硬是冻了两个小时没答应,却受凉了。最后我实在忍受不了,就一忽闪地给她们看了一下,看完之后她们很爽快地把衣服给了我,离开了,却撂下一句很让我悲催的话‘早知道这么小,咱也不忍受这两小时的冻了。’”我不着边际地侃着。

“难怪今天新闻报道称蔷薇河因不明原因,污染严重,死了上万斤鱼。”

“是的,两年没洗澡,我甫一下去,水就黑了,散发着浓浓的恶臭味,一只龙虾兴奋地对另一只龙虾说‘亲,自从政府清理河道开始,咱生活就一直没好转,这么大一坨浮尸,咱终生享用不尽呢’,屎壳郎村村长也对村民讲‘我说过,要活着,就得改革,得开放,得走出去,我们长途跋涉了三十年,忍饥挨饿,缺衣少穿,从云南,到青岛,到大连,到连云港,有绝望而退宿的,有不屑一顾而嘲笑的,人丁是日渐稀少啊。我琢磨着,这坨浮尸足够咱全村无忧无虑生活三辈子!哈哈,柳暗花明又一村啊,哈哈,天无绝我屎壳郎之路啊!我们就在此扎根了,大家赶快找个地方生娃子去吧!大家再接再厉,勤勤恳恳,咱也定会子孙满堂,幸福安康!’哇,村民那一片欢呼,声震云霄啊,你有没听到?就早上八点左右。”你知道,我瞎侃的本领还是不错的。

“听到了,我还以为是地震了呢。”她配合我的瞎扯说道。

“呵呵,不侃了,我们走吧。”

“呵呵,你继续侃,我爱听。”

“不侃了,走吧,咱也得赶快找个地方生娃子去呢。”

“可没有一坨浮尸能让我们无忧无虑地生活三辈子呢。”

“走吧,乖,天无绝我屎壳郎之路!”

“禁止上门服务!——公司出台的新规定。”她装模作样道。

“那我走了。”说着,我转过身,装作要离开。

“死鬼,等我换完衣服。今天去什么地方?”

“去我那啊。”

“找个宾馆吧。”

“经济危机,省点钱。”

“不,每次去你那,你总那么狂躁,却又总说小点声小点声,憋得人压抑死了。”

“哎,男人太强悍也不是好事。”

“呸,就你那小体格!我敏感罢了。说定了,去太平洋。”  

民主路离太平洋宾馆不远,深夜又难见的士,我们决定步行过去。

夜愈加深了,也多了些寒意。路灯仍是那么黯淡,行人极少。我将我的衣服撑开,紧紧地搂着她,她娇柔的身体亦紧紧地偎着我。她说手冷,我便握着她的手,轻轻地摩挲着,不时地放到嘴边,哈着气。黯淡的灯光射在她的脸上,令她秀美的脸蒙上了玉一般的光泽。她如云的秀发,随风飘荡,发梢扫着我的面颊,酥酥痒痒。每当这样的时候,我便会忘却我们各自的身份。在她之前,我谈过女友,还不止一个,然而,这样的夜晚,又何尝不比曾经与女友在一起时更温馨愉悦,更充满柔情蜜意?难道爱情真的就这样来临了?哦,恐怖的想法!“哪里是什么爱情?性冲动罢了!”每当我在我与她之间,想到与爱情相关的字眼,我就会自然而然地转移思绪,警惕地避开。

“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!”到了房间,她仍了挎包,扑倒在床。

“有我在今晚还想睡得安稳?”我也扑倒在床,压着她的身子,涎着脸。

“洗澡去吧。”

“不,我现在就要,一天不见你就想你想得要命!”我带着撒娇的口气说道。

“听话。”

“一同洗。”

“今天太累了,那方式太耗力,你会失望的,改天吧。看你猴急样,没我的日子都怎么解决的?”

“洗手间,左右手轮流换。忒有双飞的感觉。”

“尽扯淡!”她噗嗤一笑,翻过身,给了我额头一疙瘩。

洗完澡,我躺在床上,百无聊赖地调换着电视频道,等着她从洗澡间出来。

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用在此时最恰当不过了,不过十来分钟时间,我却觉得极为漫长,直等得我烦躁不安。

终于,她披着浴袍出来了。

虽然她的模样我已经看过好多遍,然而,那一刻,我仍是怔住了。

湿漉漉的秀发,清秀的容颜,清秀容颜上散发着的玉一般的光泽。明亮的瞬子,如一泓清泉,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。洁白的颈项,玲珑的鼻子,丰腴柔软的唇,隆起的双峰……即便世间最巧的工匠,以最好的材质,又如何能雕凿出万一?她的外在,令我时常恍惚觉得她是下凡人间的仙子,却怎会是这滚滚红尘勾栏瓦舍中一肮脏的娼妓?

每当此情形下,我的心中便会泛出一股巨大莫名的酸楚与悲悯。

那样的夜晚,我们之间自然少不了一番激情。激情之后,我们全身乏力,如同虚脱了一般。我呼哧地喘着粗气,轻搂着她。她偎在我的怀里,准备沉沉睡去,神态安详娴静,一如娇柔的新人。然而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破坏了我们即将到来的美梦。

“谁啊!”我恼怒地喊了一声。

“你们谁抽烟的?地毯烧坏一大块,开门!”

“又他妈的条子!一直逼在门外听这么久,真他妈的龌龊!我好好调戏他一下!”我轻声对她讲。“放你娘的狗屁,老子从不抽烟!你们宾馆那么多客人,问他们去!”

“就在你门前烧坏的,我们要了解一下!”

“老子没功夫跟你们瞎掰,老子还有正事要办!”

“我们就了解一下,几分钟时间。”

“了解你娘个逑啊!老子从不抽烟,老子的女人也不抽烟,你再这样骚扰,信不信我他妈的报警?什么他妈的素质,影响老子正常性生活!”

“别废话,开门!”

“没功夫跟你们他妈的瞎屌扯!不开!”

“信不信我们找前台?耗到最后还得开!”

“那你们找前台去!”

“佳遗,把门开开吧。条子都他妈的小心眼的。”郁芳紧张地说。

“又没做什么亏心事,还怕他不成?见到这么龌龊的我就他妈的浑身上火!”我轻声对郁芳说道。

“听话,去吧。别冲动。”

“如果没烧坏我他妈的扇不死你!”我大声说道,边说边开门,开门时向地上装模作样看了一眼,“哪烧坏了!哪烧坏了!叫你他妈的瞎屌扯!叫你他妈的瞎屌扯!”迅速地给了年轻的一耳光。

“干什么,警察!”年长的警察阻拦,却已经晚了一步。

“警察呢?警察呢?我正他妈的想报警呢!把你俩孙子全他妈的抓起来!谎话连篇!大半夜的私闯民宅!我扇不死你!”说着,又要动武,这回却被年长的拦住了。

“干嘛!干嘛!这是我们警官证!”一边说一边慌促地出示了他们的警官证。

“呦,警察就是你们呀!干嘛不早说!这么龌龊谁会想到是警官!疼吧,真不好意思,我出手有点重,这有二十块钱,权当医疗费。有点少,海涵海涵。深夜来访,有何贵干?内子在里面,就不请你们进去坐了。海涵海涵。”

“别耍油,叫什么名字?”两位警官还是走了进来,边走边说。

“木佳遗。”

进来后年轻的警察将郁芳带到卫生间,年长的负责讯问我。

“家哪的?”

“海州新坝。”

“做什么工作?”

“还没毕业。”

“哪个学校?”

“自考。”

“刚才在房间里做什么的?”

“刚才在跟你们争执啊,同时我也跟我女人讲他妈的外面这俩小畜生太龌龊,偷听我们的美事,她说可能是条子,我说不可能,哪有这么龌龊的警官?她说正是因为是条子才龌龊呢。还有,她刚才很害臊,想跳楼呢,被我好说歹说劝阻了。没想到还真他妈的是警官,如果知道是警官再龌龊也不能算畜生了。我掌嘴,海涵海涵!”

“你他妈再耍油信不信让你难看!”警官声色俱厉道。

“没耍油,我真是这么讲的。把主席水晶棺抬来,我对着主席发誓。”

“在这之前你们做了什么?”

“做了什么你们没听到?”

“问你什么答什么!”警官不耐烦地训斥道。

“做愛,法律词汇好像叫‘性生活’。”

“你们什么关系?”

“她是我女人,我们经常在一起。”

“有没有金钱往来?”

“有。”

“你给了她多少钱?”警官或许觉得案情有所转机,神色松弛了一下。

“是她给我钱。”

“她为什么给你钱?”

“你女人给你钱的时候你也问理由么?”

“问你什么答什么!没脑袋?信不信帮你拘二十四小时?!”警官训斥着。可能是想报一耳光之仇,看情形也想动武。

“她是我女人,我窘迫的时候她就会给我钱。”

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
“郁芳。”

“做什么的?”

“全职太太。”

“你们结婚了没?”

“没。”

“那还什么你女人,你太太?”

“赶时髦,你们领导不就这么叫?”

“还他妈的耍油!”

“没!没!我认识你们分局的一位领导,他经常带他不同的女朋友参加各种聚会,每次介绍都是‘这是我太太’!可那些女人都不一样啊,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把女朋友称作‘太太’是时髦!那领导叫……!”

“你他妈的就一出来卖的,你以为我们不知道?装什么他妈的纯!”卫生间传来年轻警官的呵斥声。

“你妈才他妈的出来卖的!让你妈过来,老子现在就他妈的让你妈生出你这狗杂种来!”之前我的怒火或许还有做戏的成分,然而此时,我就像怒极了的疯狗,龇牙咧嘴,冲向卫生间,对着年轻警官“手舞足蹈”。“你以为你他妈的算个逑!算你 妈个逑!”

都怪我当时太火大,为了骂他,居然把我自己也骂了!

“干嘛!干嘛!信不信告你妨害公务?!信不信把你他妈的拘起来!小凯,问话注意方式!”年长警官一边阻拦恐吓,一边训斥年轻警官。

“告告去!拘拘去!深夜骚扰良民,这就是你们他妈的公务?!都他妈的什么东西!”

……

俩警官啰嗦了半天,见案情毫无进展,叹了口气。年长的训斥一声“还没毕业就他妈的不学好!”又转头对郁芳道:“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做什么的?别被我们找到证据!——他真会爱你?还他女人,别他妈的做梦!”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
警察走了,我们却已无一丝睡意。我将窗户全部打开。夜风瑟瑟,带来丝丝寒意。西沉的弯月孤寂地挂在两栋大厦间隙处,发出清冷的光芒。我敞着胸,半躺在床上。她偎依在我的臂弯,身体微微地颤抖着。我低头看了看她,发现她也正凝眸着我,眼中蕴涵着一股潮湿,一股哀怨。她脸色惨白,嘴角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:“不早了,睡吧。”便侧过身子,把脸埋进了我的臂弯里。

凄清的深夜,一切都已归于沉寂,最擅于夜生活的,此时怕也都已进入了梦乡。然而,我与郁芳,那一夜,却都翻来覆去,难以成眠。